第一百一十五章 夜谈_剑与魔法与东方帝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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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夜谈

  钱程搬了个小书案,在湖边坐了下来。

  不远处的空地上,摆满了缴获的旗帜和战利品。军吏正在逐个点验、记录。

  都护府士兵将最后一批活着的西洲贵族押到湖边,逐个砍下首级。旁边,几个钱程的亲兵正在讯问其他有价值的俘虏。

  还有一名军吏站在另一边。士兵们驱赶着抓获的普通敌卒,来到他面前。

  “神和皇帝,你们服从哪个?”他拿着翻译符文,尽量简明扼要地问。

  有回答服从神的,旁边的士兵便把他拖走,送他去见神。

  几次之后,敌卒都聪明了很多,纷纷宣称自己愿意为皇帝效忠。

  士兵驱赶他们离开。这些人将会作为官奴,送去各处牧场、矿场。之后会如何,就看他们自己的本领和运气了。

  如今,清澈碧蓝的湖水已经染成了红色。

  钱程觉得蛮可惜的。他原本很喜欢这个小湖,这次被污染成这样,不知要多久才能恢复过来。

  他看了眼远方,没来由地想起了夏洛特。记得刚见她的时候,钱程对她的眼睛印象深刻,觉得就像春日里的湖水一般。只是现在也不知道她怎么样了。

  钱程摇摇头,继续书写起来。

  他一口气忙到天黑,才想起要回去。

  城下,他看到赵飞雁在那里徘徊。

  “怎么了?”钱程问。

  “回来晚了,城门那边不让我进去。”她说。

  钱程很是奇怪。

  他亲自来到城下叫门,结果却发现,守城门的部队也换了人。城上的军吏说,还有贼人残兵没有剿灭干净,大将军有令,晚上谁也不准随意进城。

  钱程好说歹说,对方一直不理会。他碰了一鼻子灰,只能悻悻而归。

  两人无语地在门口干坐起来。

  晚上,天空中突然下起了小雨。

  钱程实在没办法,只好跑去旁边的营地,借了顶帐篷来避雨。

  两人躲在里面,忍不住长吁短叹了一会儿,又开始闲聊起来。

  “这一仗打完,考虑下留在这边吧。”末了,钱程建议道:“我们想在这里站住脚,免不了与贼人继续打下去。他们大城不多,但各种各样的小堡垒遍地都是。咱们早晚得把这些都解决掉。到时候,你们会有很大用武之地的。”

  “那你呢?”她问。

  “我看情况吧。”钱程显得无所谓:“这次反正是能回家了。我现在也想通了,能回到家乡,治学、教书,或许也是件好事。”

  “没想着趁机升官发财么?”赵飞雁打趣道。

  “发财倒是想过。”钱程倒不太忌讳:“至于升官——”

  “要升到哪儿呢?”他看着对方,摊了摊手:“天下的官员,最尊贵的莫过于丞相。可是你看,如今的丞相,有几个是善终的?至于其他人,面对的压力和危险就更不用说了。”

  “我自己当初年轻气盛,根本没考虑那么多。上次只是去边塞,算我运气好。下回可就不好说会怎么样了。”钱程摇摇头:“现在想想,李斯黄犬之叹,不也是这样的情境么。今人不能不吸取古人的教训啊。”

  “你不是说,你不怕死么?”赵飞雁指出。

  “我害怕死的无意义啊。”钱程叹了口气:“死后想保住名声和家族的财产,其实没什么。但想在死前做些实事,就没那么简单了。”

  “殷琼那里有不少书,你可以去看看。有些话很给人启发。”他指了指城池方向:“太坚硬的容易折断,柔软的却长期保存下来。要保全自己,才能为天下谋利。哪怕只是写几本书,教育几个学生,也比一时头脑发热、白白送死强。而这,还是需要技巧啊。”

  “你们学派不是正在被重用么?”赵飞雁有些怀疑:“怎么感觉你这么丧气呢?”

  “重用?”钱程嗤笑了一声:“说说而已。上头只是利用我们,对付他们的敌人罢了。怎么可能真的重用我们。”

  “啊?为什么?”赵飞雁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看我们都在做些什么。”钱程笑道:“在皇帝面前谈论汤武革命;把天下为公当做理想写进经典里;甚至有人宣称,国君如果无德,就该把天下让给贤人。这都是公开谈论的东西。而且还有一些……”

  他看了看赵飞雁,还是说道:“你也是百家之一的首领,和你说说也无妨。如今经学各家,大多是荀子所出,不过我这一支,其实是源于先师孟子。”

  “当年有人问他周代的爵禄制度,孟子回答说,详细情况已经不清楚了,但他还听说过一些。按当时制度,天子是一级,公、侯、伯各占一级,子、男同在一级。五级爵位其实并不是现在说的这样。”

  “天子也是爵位啊……”赵飞雁沉吟道。

  “是啊,你应该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钱程点点头:“孟子也说过,诸侯都厌恶这些说法,认为会给自己造成危害,于是纷纷将这些记录销毁了。”

  “现在的经师即使知道这对话,也很少有公开谈论这些的。”他轻声说:“毕竟,按这个意思,天子也不过是爵级之一。”

  “按礼制,有爵位的人就有俸禄。礼记说,俸禄的本质是代耕。因为士人需要从事其他工作,无法亲自耕种,所以才用俸禄弥补。我们拿到的俸禄,不是凭空出现,而都是农夫种出来的。”

  “如果自己做出的业绩配不上俸禄,配不上俸禄背后耕种者的劳作,就叫做窃位。《诗经》说,‘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就是讥讽这种人。这样的士人应该被罢免。”

  “从士人往上,到卿大夫,到诸侯,再到天子,都是这样的道理。”他总结道:“天子代为管理天下,虽然只有一人,但一样是一个爵位,即使是万民之首,在本质上也不该高于其他人。天子的财富同样不是凭空而来,也是一种俸禄……”

  “那按照这个意思……”赵飞雁沉吟了下:“你们认为天子不能履行职责,也该罢免他?说国君无德就该禅让,也是这个原因么?”

  “对。”钱程回答:“不少说法,都是从这里引申出的。诸侯厌恶这些记录,也不难理解吧。”

  “不过也有个简单的判断方法。没有爵位的人是没有谥号的。天子有谥号,也能证明这只是一种爵位。暴秦销毁典籍,弃用谥号,居心为何,你应该也能理解了吧。”他继续解释道。

  她沉吟了下,没有回答。钱程也不在意,没有继续下去。

  “总之,我们确实算当今显学,但天子恐怕是不可能真心采纳这个学说的。”钱程摊了摊手:“她确实很有能力,但只靠这是不够的。难道秦始皇的能力和功绩不够高么?”

  “我们学派的人喜欢研究历史,因为从历史中能看出很多规律。《春秋》里的贤人经常能做出很准确的预言,不是神鬼之类玄乎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知识渊博。”钱程忧心忡忡地说:“我现在也担心,陛下继续这样下去,早晚会被人和秦始皇放在一起谈论的。”

  赵飞雁依旧沉默,不知在思考什么。

  “算了,不说这个了。”钱程摇了摇头:“总之,今后哪里有需要帮忙的,可以来找我。勘订书籍之类的工作,我能找到靠谱的人帮忙。如果需要印书,我和书商也熟悉……”“你有什么条件么?”赵飞雁马上问道,似乎对此颇为在意。

  “是建议。”钱程纠正道:“你不听也行,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好好考虑下。”

  “我看过你们的典籍。”他回想了下:“作《节用》、《节葬》反对礼,作《非乐》反对乐,作《兼爱》反对亲疏,作《非命》反对天命,作《明鬼》反对远鬼神,作《非儒》直接点明本意。你看,一本书里,除了讲述守城的部分,基本都在一项一项地对应着来。”

  “诸子之间互相抨击指责的很多,但开山之作却全篇都在针对另一家的,也只有你们了。”钱程说:“我觉得,至少把非儒那种标题改的委婉些。否则,就算我不计较,你们也会惹上其他麻烦的。”

  赵飞雁摇摇头。

  钱程苦笑了下。

  “你知道,我不可能同意的。”她毫不犹豫地说。

  “我也能猜出来。只是不说的话,总觉得不太好。”钱程转头看向帐帘:“其实,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

  “孔子一边推崇秉笔直书的史官,一边用春秋笔法写作。这其实是种妥协,我们没法要求所有人都像齐太史那样,而且,天下也承担不起如此代价——你们应该知道,墨家当年遭受重创的原因吧。”

  “可如果不这样,我们还是我们么?”赵飞雁反问。

  这回,钱程也默然不语。

  “而且,你说的这个办法,真的有用么?”她继续问:“这不是给阿谀、怯懦之人,专门提供了空间么?如果一直这样,你们的学说很容易就会被人曲解了。”

  钱程长长叹了口气。

  “我也知道。”他回答:“孔子去世后,微言就断绝了;七十二贤人相继离世后,大义也渐渐歪曲了。说实话,我也很担心,今后的典籍究竟会传成什么样子。”

  “当初我刚见你时,有句话是真心的。我担心你们会变成教会那样。”他顿了下:“——就像担心我们自己一样。”

  “不过这有什么用呢?”他无奈地说:“要么是速死,要么是慢慢完蛋。大势如此,我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拖一点是一点吧。”

  “不能这么说。”赵飞雁否定道:“墨子说过,如果指出别人有什么不对,就必须得有办法去替代它。如果只说别人不对,却没有代替的办法,那就像用水去救水一样,这种说法肯定是有问题的。”

  “你说大势如此,其实还是给自己找借口。把问题都归于天命,无异于纵容懈怠。”她直截了当地说:“当今的君王,并不昏庸;当今的世道,也算不上黑暗;当今有本领的人,明明可以有一展身手的机会。”

  “如果明知问题在哪,却连现在这种时候,都不愿意努力改变些什么,那么,难道要让后人在面对危机时,付出更大的代价去拼命?”

  她摇了摇头。

  “我们不能找借口。”她认真地说:“这时候懈怠,是对天下不负责任。我不知你当时遇到了什么,让你这段时间越思考越瞻前顾后。但如果有机会,你就该牢牢把握。”

  “你这人……”她显得有些无奈:“你原本也知道天下人都是一样的,甚至还想规范天子的行为,但自己却放不下傲气;知道天地的规律都是可以被人合理利用的,遇到问题时,却还是会莫名其妙地退缩;胆量明明不小,却经常在奇怪的时候瞻前顾后起来……离墨子的时代都几百年了,你也是儒生中有本领的人,为何还有这种问题啊?”

  “我还是有放不下的顾虑啊。”钱程长吁了口气,说道。

  “什么顾虑?”对方有些好奇:“两个人合作思考比一个人好些。告诉我,或许我可以帮你想办法解决。”

  “不,这个你真解决不了。”钱程尴尬地摇摇头。

  赵飞雁奇怪地看着他。

  “不过,之前那次……辩论,你怎么没给我说这些啊?”钱程岔开话题:“我觉得会认真想想的。”

  “你牙尖嘴利,我又没有墨子先生的本事。被你堵得没法还口,怎么给你说啊?”赵飞雁没好气地回答。

  “呃……”

  两人又安静下来,各自思考着。

  过了一会儿,钱程站起身。

  “有时间再讨论吧。这几天我还有的忙,不过今后你如果还有需要,我会尽力相助的。”

  他说着,向出口迈出两步,又停了下来,回头道:“这世间,还在坚持理想的人,恐怕也没多少了。不相互帮助下,是不行的啊。”

  说完,他掀开帐帘。

  “外面还下雨呢。”赵飞雁说:“你去哪里?这个时间还有事?”

  “我要是有柳下惠的名望,也不用出去找麻烦。谁让我还是不行啊。”钱程笑道:“我去外面转转,看有没有其他地方躲躲雨。”

  “这时候了还想着自己的虚名。”赵飞雁无语地说:“战场上哪有这么多讲究,守城的时候,也没见你在乎这些。”

  “现在打完了啊。再说,我的名声?我还想着自污来自保呢。”钱程不在意地回答:“但把你扯进来,总不是好事。”

  “我在边障时,比这糟糕的都见多了,早无所谓了。”他摆摆手:“你好好休息吧。”

  钱程说着,走了出去。

  PS:

  昔仲尼没而微言绝,七十子丧而大义乖。——《汉书·艺文志》

  本章里墨子的话引自《墨子》,孟子的话引自《孟子》(废话)

  PS1:按尹湾汉简的记录,西汉末年,整个东海郡的官员,少吏(低级官员)因为才能被提升的占86.75%,因为儒学素养提升的占6.02%;长吏(高级官员)因为才能被提升的占73.08%,因为儒学素养被提升的只有

  压根就没有尊儒。从头到尾都是事功……

  PS2:今文派认为天子是种爵位,公羊学对此有论证。“天子一位/天子一爵”算是他们一个主要观点了,不过当时属于大家估计知道、但讲的人不太多的那种……

  (今文、古文是两种来源的典籍,彼此说对方是伪经,争论很久。不过现代考古证据是支持今文经的。

  )

  (不准确地简述下的话……大概就是为了一千年前典籍的真伪又吵了两千年。)

  PS3:儒家经典被篡改的很多。现代出土的战国竹简,有一篇和传世的《曾子立孝》很接近。但古简里写了六种要求,分别对应君臣父子兄弟。但后世传下的文章里,君、父、兄的义务都被删掉,只剩下三个了。

  还有些细节,比如曾子说的“君子之立孝,爱是用”,被人改成“忠之用”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被篡改的。

  然后明明是讲孝的,简牍里“孝而不谏,不成孝”整句都没了。

  墨家更惨。

  《墨子》本身都差点失传,现在我们看到的《墨子》是后世儒生从《道藏》里扒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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