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_钟山有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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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长离睁开了眼睛,因伤痛而含了氤氲的眸中,浮起微不可见的迟疑,她看向钟明烛,一如既往坦率的目光像在寻找什么,不过很快就收回视线,眉心细微地蹙起,但只维持了一瞬,再看时已然恢复了平静。

  “没有。”她轻声答道,声音却不那么确定,只是很快她便恢复了原本那一成不变的语气道,“我需运功疗伤,少则三日,多则十日,你且在此等候。”

  “嗯?哦……”钟明烛眨了眨眼,摸了摸鼻子,又站起来在洞里转了一圈,再坐回去时,长离已经开始运功了,她周身笼罩在淡淡苍青色灵气中,钟明烛探了探手,在离长离一尺开外就被阻住了。

  这是天一宗的玄门功法,真武守元诀,修身养身亦可疗伤,元神以外,再严重的伤至多运行三十六周天即可痊愈。长离此次的伤说重不重,说轻也不算太轻,心脉被震断,若是普通人早就一命呜呼,亏了她修为高,调息几日便可恢复。

  对于元婴期修士来说,只消未损害元神,就算肉身被毁都能有办法恢复。

  钟明烛百无聊赖地坐了一会儿,视线在洞穴中游走了一圈,最后又回到长离脸上,与初见时相比似乎无多变化,对什么都不在意,云淡风轻,疏离淡漠,可她却总能看出点别的来,偶尔稍纵即逝的细微变化,以及近来愈发常见的若有所思。

  比如说在宴会上瞥见自己偷笑的时候,又比如说自己举着那金子炫耀的时候,再比如说听自己为何想寻回记忆的时候——

  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钟明烛心里像被猫挠一样好奇得痒痒,可每当她问上一句,对方只会轻描淡写丢出个“没什么”或者索性什么都不说,然后她就会开始有点牙痒痒。

  隐隐开始担心长离在外溜达了一圈,见多识广后,会起了念头,要一改往日做派当个恪守教条的师父。

  一想到有这种可能,她就要急得跳脚了。

  这可不行,绝对不行!

  是不是以后该收敛一点呢,至少在师父面前规矩些,可万一师父觉得这样甚好,以后更不能逍遥自在了那又该如何是好,就这样愈想愈多,全然没有思路已经岔到不知道哪个犄角旮旯里去了的自觉,她甚至还煞有其事地叹了一口气,看起了来要多忧郁就有多忧郁。

  若不知情者看到这幅场景,约莫要感慨美人之忧如灵山之晚烟,似无若有,渺渺兮不知归处,而知情者,多半会翻个白眼道:“又犯病了。”

  最终,在第十遍站起走了一圈又坐下后,她终于察觉,会坐立不安并非是因为假想中长离的改变,而是她无聊了。

  洞穴太小,她身边无可供消遣之物,而长离在运功疗伤又不可能和她说话。

  甚至连打坐吐纳都不行,有个元婴期的在一边汲取灵力,她哪里抢的到一星半点,能做的只有枯坐,以及换个姿势继续枯坐。

  “唉……”她托着下巴数了几遍地上的石头,不时叹几口气,突然想到当初长离和风海楼找到她的地方似乎就在附近,顿时有些坐不住了。

  “师父?”她唤了一声,长离没有反应,她又扯着嗓子喊了一遍,长离仍然是没反应。

  显然灵识已封闭,非紧急情况不会被惊动。

  照理说长离在外运功,她身为弟子应当在旁护法才行,可探究的念头既已浮现,她便恨不得立刻飞过去,莫说是几天,就是三四刻钟都忍不了。

  我就出去看看,反正修为低微护也护不了什么——如此念叨着,她便跳了起来一溜烟往外跑去,及洞口时却忽然顿住,回头小心翼翼瞄了一眼长离,见她无任何察觉的模样,心头泛起一股心虚。

  她倒不是担心那红衣女人,从她们逃走算起已过了好几个时辰,若对方有心,早就杀来了,如今没有丝毫风吹草动,说明对方一时半刻没有再下手的打算。倒是有其他路过修士察觉此处灵力波动前来一窥的可能性更大。

  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烦烦烦!”犹豫了一会儿,她皱了皱眉,跺了跺脚,一边叽叽咕咕抱怨一边挥出四十九枚朱明帖钉入洞穴各处,然后挨个结下冗长繁琐的法印,忙活很久才大功告成,之后她才招出飞剑,一阵风似的消失在洞外。

  以她筑基期的修为自然张不出多厉害的结界,不过那朱明帖是长离以灵力催动炼炉所铸,已是元婴期的法宝,再者阵法与寻常法器不同,实质上是调用天地万物相生相克之道,布阵之人的灵力只是引子,她与程凌对决时,受限于时间只能布下金丹程度的幻阵,这次时间充裕,她精心布置后,这七七四十九枚朱明帖布下的法阵将行迹气息融入阳山本身地势之中,便是元婴期修士也无法察觉。

  她出去后,洞口便漾起一道奇异的波纹,待波纹平息后,那洞口竟然消失不见了。除非来了个元婴以上且精通阵法的人,又或者这一整座阳山被夷平——化神修为方能做到这点,长离的行踪绝不至被发现,若是真的出现了这两种情况,那她待或者不待在长离身边根本没任何影响。

  外面已是漆黑一团,月色隐于云后,又是深山之中,半点光亮都无,显得阴森森的,连树冠轮廓都显出几分狰狞,钟明烛倒是不惧,连火都没招一簇,凭记忆往当年邪修毙命之处而去。

  翻过山脊,距那处只有十几里时,她忽然听到一阵轻微的呜咽声。

  御剑的速度不觉缓了缓,她本以为是错把风声当成了哭声,可往下一看,却在一条小溪旁瞥见一道人影。

  只见那人跪坐在溪畔,似乎是个女人,肩膀耸动,看起来确实是在哭泣的样子。

  这大半夜的,荒山野岭,竟然有人在哭,她摸了摸鼻子,正寻思要不要前去瞧瞧,突然发觉那人抬起头往她这边看来。

  她脑子里立即跳出大事不妙四个字,捻了道疾风咒就逃。

  那人如果不是无意中看向这个方向,就是察觉到了她的气息。她身上隐匿气息的法印还在,那说书的逃走后长离就顺手替她重新结上封印,隔那么远还能被察觉,说明那个人的修为比长离高。

  至少元婴末期。

  哪里来的那么多厉害角色,钟明烛想骂人了,可她还没来得及骂,就觉身子一沉,下一瞬就扑通一声掉进了溪里。

  “你!”她蹭地从水里跳出来,呸地吐出灌进口中的溪水,然后便暴跳如雷指着那人鼻子就想连同对方祖宗三代都问候上。

  “你是天一宗的?”没料到对方火气比她还大,瞪着她,手中枝条形状的东西轻轻一挥,竟从溪水中卷出滔天巨浪,而其中每一滴水都蕴含了惊人的威慑,那是凌驾于人力之上、属于天地的力量,咆哮嘶吼,震耳欲聋,即便是金甲巨船也会轻易被碾成碎片,眼看那巨浪就要将钟明烛吞没,那人又轻轻一点,巨浪骤然定格,停在距离钟明烛头顶三寸之处,不再前进分毫。

  而她身后,似乎已变成汪洋大海。

  钟明烛识趣地闭上嘴。

  他为刀俎,我为鱼肉,呜呼哀哉,正当开始懊悔为何不继续枯坐时,却见对方颓然垂首,方才那股咄咄逼人的劲儿消失的无影无踪。

  “罢了,我不该迁怒于你。”那人沮丧地收起手中形状怪异的枝桠——看起来有些像珊瑚,巨浪随之消散。

  钟明烛身后,只剩下苍茫的山野以及那条宁静的小溪,藏不了半点危险,连吹来的风儿都是如此无害。

  她深呼吸,又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一脚踹开最近那堆溪石,咬牙切齿道:“你已经迁怒了。”

  见对方没有要她命的打算,她气焰便嚣张起来。

  “唉,谁让你是天一宗的。”那人的脾气似乎不算坏,刚刚大抵真的只是一时冲动,听了钟明烛那副口气却没再动怒,而是愁眉苦脸望着溪水,话语中似含着挥之不去的哀怨,“我见了天一宗的就有气。”

  她的嗓音很美,清澈空灵,即使是在埋怨,仍带着几分撒娇似的天真,仿佛歌谣一般,人也很美——钟明烛这时才看清她的模样。

  甚至比长离还要美上几分,有一股说不明的独特气息,若长离的容貌尚是人间所有,那她就是如同泡沫一般不真切,一颦一笑都是令人心往神驰的模样,但具体是什么模样,却叫人难以描绘。

  但凡有半点怜香惜玉的人,都不会计较她此前的举动,说不定还会当作幸事,可钟明烛连半点都没有,所以她依旧冷着脸,除去身上水气后继续恶狠狠从牙缝里往外蹦着字:“天一宗怎么你了?”

  还不忘给那人几个白眼,以昭示心中愤懑。

  待我大道有成,最后别让我遇到你,否则一定要把你沉海里泡个三五百年,她如此暗中叫嚣着,却见那人眼圈又红了。

  “因为天一宗的人抢了我的心上人。”

  “诶,是谁?”钟明烛一下子笑了,是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笑。

  天一宗门风算不上刻板,可毕竟是正道宗门,大家都规矩守礼,几对道侣或者即将成为道侣的都是相敬如宾,钟明烛从没听说过什么你爱我我爱他之类话本里喜闻乐见的剧情,这时听到天一宗有人抢了这女子的心上人导致她深更半夜在此哭泣,顿时来了劲,眼中直冒光,片刻前还在心里狠狠咒骂这个女人,现在却笑逐言开一副与她有多年友情的架势。

  哇到底是谁,竟然能从这样美貌的人手中抢人,她满怀期待地等待着。

  “就是那个叫长离的。”依旧是极美的嗓音,带着一丝若有似无悲凉,宛如天籁,却好似一道惊雷打在钟明烛心头。

  第一反应是不愧是我师父啊魅力了得,第二反应是——

  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反应了,瞪了半天眼才小心翼翼问:“你确定?是长离仙子?”

  对方点头。

  “那个冷冰冰的,眉间一点朱砂的白衣剑修?”她边说边比划。

  对方猛点头,道:“就是她!”

  “是、是哦……”钟明烛摸了摸鼻子,一不小心用力过大指甲在鼻尖刮了一道,她却倘若未觉,“嗯……”

  其实她有些想笑。

  这怎么可能?这不可能!

  如果对方说的是天一宗其他任何一个人,哪怕是某几个须发皆白的师伯,她大概都会信上一两分,然后添油加醋与那女人说长论短一番,可那人说的却是长离,于是她连一根毫毛都不信,满脑子都徘徊着诸如“你有病吧”此类的念头。

  大抵是出于担心殃及池鱼的警觉,她只轻微地勾了勾嘴角就忍住了笑,还摆出一副深沉的表情。

  她觉得很可能是场误会,她师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门心思想着怎么突破瓶颈,比榆木脑袋还木,连同门的师兄师姐都认不全,哪里有那份闲心去抢别人的心上人。

  若是误会,说开就没什么事了,可万一这女人是个疯的……

  ——她不动声色地瞥了对方一眼。

  看起来倒是挺正常,也可能是受人挑唆吧,无论如何,但凡有一丝可能,她多问多说都会惹来麻烦,毕竟眼前这人虽说可能脑子不太对劲,但实力毋庸置疑,她可惹不起,尽早想办法走为上才是。

  那人见她长久不语,便问:“我听说她到了这附近,你知道她在哪吗?”

  “呃……”钟明烛寻思片刻便摇了摇头,“长离仙子行踪不定,我不知道。”

  “那你在这做什么?你是天一宗的,你怎么会不知道她在哪。”对方疑惑地盯着她,一脸不信。

  “长离仙子性子孤僻,我在下山前才第一次见到她,哪里会知道她的行踪,天一宗下山诛妖,我恰好路过此地罢了。”钟明烛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心中道了千万遍这女人真是蠢笨如猪,都说了和长离仙子结怨了,还一脸没事样向天一宗弟子打听行踪,而脸上却是十足的诚恳,比真的还要像几分。

  她本来想随便指个方向,但是怕太明显了反而会露出马脚,于是选择充愣装傻。

  她师父伤还没好,可不能让这女人遇到,回去后顺便提醒她一下,以后若遇上什么烂桃花,千万躲远一点。

  那女人倒是个好糊弄的,听她这么说就垂头丧气地摆了摆手,道:“那我等会儿再去找找,刚刚多有得罪,抱歉了。”

  不但相信了,还道歉。

  “那……祝你好运。”钟明烛假惺惺丢下这么一句,便御剑离开,待到了足够远的地方才咧嘴笑出了声。

  长那么好看,却是个傻的,她丝毫不掩饰眼底的嘲弄,想到那人说的是长离,更是笑得直不起腰来。

  那个无事时可以几年不说话的长离,她那个对江临照的殷勤视若无睹的师父,竟然会抢了那女人的心上人,大概是哪里弄错了吧,还是说,那女人的心上人就是那个江城主?

  她寻思着各种可能,甚至还在心里权衡了一下优劣。

  她师父太冷了,可那女人又太蠢了,如果是情人的话,感觉半斤对八两嘛。

  “还是我比较好。”她摸了摸脸,自言自语道。

  这话若被旁人听到,少不了感慨一番这人的脸皮当真是厚如城墙。

  被那女人擒住时,她本想有机会脱身就立即乖乖回长离身边,可听过那女人的话后却打消了这个念头,她还是多留了个心眼,担心对方其实只是装傻想尾随她寻到长离,所以便依旧往原来的方向而去,笑够了就开始思考该怎么把那女人引走。

  如果那人想不开在这里哭上三天,长离伤愈破关之时可能会被她察觉。

  “唉,不是说出没的妖兽多是金丹修为么,怎么才一天就撞上了两老妖怪。”她自说自话道,她并不知道刚遇到的女人多大年纪,不过修为在长离之上,肯定是不年轻了,喊上一句老妖怪总没错,继而又自己问自己,“是不是该回去搬救兵?”

  比如说那个江城主,如果心上人真是他,那就是一出好戏了。

  想象了一下可能出现的画面,她又哈哈大笑起来,于是就这么做了决定。

  待探完那邪修作法之地后,就回五泉山找些厉害人物过来,免得再被某些吃饱了撑着的找上。

  不过眼下她最希望的是——

  “可别再遇到什么幺蛾子了……”

  她发自肺腑地道了一句,收起飞剑,轻巧地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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