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真切观其四_还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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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真切观其四

  第二十三章真切观其四

  刘府中,有个小院,住着亲娘早死的小八。

  刘府的四小姐。

  刘相尤为疼爱这个女儿,日日都来探望爱女,她想要花,父亲便取来锄头和花种,同她一道在院中种下团花。

  爹爹的小八比这花好看,家里的孩子就数小八最让爹爹省心,小八要好好读书,快快长大啊。

  小八真聪明,哥哥姐姐都不会的经,爹爹的乖小八居然看一眼就会了,真是可惜了爹爹的乖小八,你若是个男儿,爹爹便能送你去学堂,去考试,去朝堂上大展拳脚……

  再后来,父亲来看望她的次数愈发少,也比以往生疏不少。她还道是爹爹不喜欢小八了,先去看哥哥姐姐,再来打发她。

  久而久之,父亲竟很久没有来看她了。

  女孩难以入眠时,便缩在床角,怀念小时候爹爹哄她入睡的日子。

  她没有娘,只有这个爹爹疼她了。

  她想,她到底是出身低微的庶女,爹爹当初教她读书写字,却又把她冷落在这个院子里,不让她出门,大抵也是怕她偷跑出去丢人,才让她读些圣贤书,好解解闷。

  十二岁那年的七月半,夜里暴雨,雷霆滚滚,随着几声轰鸣,便将她简陋的小屋照得雪亮,连院子里服侍她的小侍女都不愿出门。

  她当时快睡着了,意识朦胧间,却觉有人大步闯进来。

  屋子里漫进一股腐臭,她面前的男人体态僵直,如同人偶。

  咯咯哒,咯咯哒,猩红的眼珠子看向她。

  啊啊啊,怪物,怪物!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救命啊!!!!

  那人是爹爹,又不像爹爹。

  快要破开父亲躯壳挣脱出来的东西形同厉鬼,摇摇晃晃地走到她床边,抓着她的肩膀开始摇她,像是要把她单薄的肩刺穿。

  救、救命……放开我,放开我!!

  分叉的舌头上长满粗粝的硬刺,她在怪物嘴里闻不到酒气,却有一股恶臭。

  十一二岁的女孩,如将开未开的娇花,肉嫩汁香,极其鲜美。

  小八看起来好好吃,让爹爹吃了你吧,让我吃了你,好乖乖,不怕,紧张的话,你的肉就老了……

  不是的,你不是爹爹,不是小八的爹爹!爹爹救我,爹爹救我!

  眼前的爹爹不是爹爹了,他按着女孩的肩,咬她的脸,她嚎啕大哭,挣扎着推搡那半人半鬼的秽物。秽物的血口离她不过分毫,借着雷光,她看见对方嘴中一层一层的嶙峋利齿。

  “呀!!!”

  不要,不要!我不想死!救命啊!爹爹,爹爹救命!!!

  似是听到她绝望的哭喊,那怪物竟如突然回了神般,猛然丢下她。

  她浑身大颤着往屋角逃,瑟缩,大哭,生怕那抱头嚎叫的东西再扑上前来,那东西像是脑袋被人捣烂了,呜呜叫着,又抬头,定定地看她一眼。

  须臾间,在丑陋怪异的皮囊下,她看到了疼爱她的爹爹。

  怪物却不敢上前,继而大叫着‘爹的乖小八’,撞开门狂奔出去,疯一般地消失在雨夜中。

  女孩心有余悸,后托侍女从寺庙中求来过光的驱鬼符,随身佩戴,有了这层庇护,‘爹爹’从此便不再轻易来看她。

  “奴又找来几本风水书,推断爹爹是被阴秽之物夺舍。奴对天发誓,至少从奴十二岁起,刘府中的刘相就是假刘相。那阴物不知何时窃取了爹爹肉身,披着人皮欺名盗世。那夜它来吃奴,却忽然放开奴,大抵是因为爹爹的阳魂还未被他吞噬殆尽,方救奴一命。”

  全瑛和玉贤怎会推测不到她身世之悲惨?

  这位刘府四小姐,是早早被选定的,阴物的祭品。

  当亲爹的早早将幺女与外界隔离开,养在偏院,绝非望女成凤。

  不然,谁家吃饱了嫌事少,把女娃关起来死读书?若水苏生为男儿,家中指望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还说得通;大家闺秀不学女工女德,光管读书,算什么事?

  倒也并非全瑛对女儿家有偏见,只是时下官宦名门盛行严管女子,只求大门不出小门不迈、唯父母命是从的大家闺秀。官家小姐因贪玩思春被活活打死、以守家族忠贞节操的荒诞之事不在少数。他倒不觉得,真刘相真是个万里挑一的开明父亲。

  真刘相必定也是祭祀的参与者。

  他不仅参与,更是献出一个孩子作为祭品。他舍不得正室与宠妾所出,故挑选出身卑微的小女儿作为祭品,躬亲抚养教导以做补偿。

  只是幺女聪慧,他又心生不忍,遂与同谋起了冲突,同谋干脆请那阴物将其夺舍,让那阴物借着刘相的皮子,出入刘府。

  水苏十二岁时鬼节所遇,分明就是那阴物来收取自己的活祭。

  水苏小姐慧极,哪能猜不到这层?既然她不愿提及,他们做外人的舌头便得软些,不将这事戳破。

  “全府上下都未发觉令尊有异么?”

  “那邪祟演得极好,真如爹爹在世。唯有对奴,他才会露出本性。”全瑛道:“水苏姑娘,恕我冒昧,您确定您还活着吧?”

  他见过不少死去后因故状如活人、却尚不知自己身死的鬼魂,故而对她起疑。

  少女淡然:“奴是货真价实的大活人。只是在被献祭前,奴便被人救了。”

  玉贤道:“便是姑娘那位修建真切观的故人?”

  “正是。将奴带离终日恐惧的,正是那位大人。”

  宋徽安道:“谁?”

  “她。”

  水苏抬手一指,指向宋徽安。

  宋徽安摸着喜娘面道:“她?”

  “是,姑且叫她‘喜娘’吧,”水苏看着那张活起来的美人面庞,目光温柔,“正是喜娘救了奴。”

  十六岁那年,元宵节场,连她院中的丫鬟都和别院的约好,结伴出游。她又不与家人同食同住,无聊得紧。

  少女幼时草地里打滚摸虫、上树摸砖掏鸟,并不如面上这番文静矜持,她想,此间无人注意她的行踪,别人阖家欢乐聚坐一堂、有情人和和美美成双成对,怎偏生她一人形单影只,在荒芜小院中干闷着等死?

  她心头燃起把小火。

  她怀揣一条黑布带,溜出小院。这院子本就偏僻,别说下人,夜猫都不得见。她绕了几圈,摸到宅邸外墙。

  少女手脚并用,爬上老树,将布带拴在枝丫上,拽着布带小心翼翼翻过墙头,薄底绣花鞋踩着墙,慢慢地往下去,着了地。

  宅邸外的民巷,夜色昏暗,人们都赶节场去了,见不着人影。她将黑布条藏在灌木后,小跑离开。

  京中多瑰宝,夜市堪称一绝。灯火通明的街市明明还在正月的严寒中,却连刮着人脸的风刀子都带着食香。

  少女不喜吃软糯的豆馅元宵,独爱点了辣子的鲜肉小馄饨。她坐在烤火的路边摊上连喝几海碗,裹着鲜肉香气的面汤将少女的胃也慰暖了。

  她吃得欢喜,笑弯了眼,直到结账,才犯了难。

  姑娘,这个珍珠耳环,小的小本生意找不起您啊!

  那,这只金钏呢?

  哎哟喂!您可别说笑了,这宝贝比耳环还金贵,够我这摊子十年八年的馄饨了,您别说笑了成不?

  却听她身后一个不低不高的声音道:我替这位姑娘付吧。

  那人说着,将十几个铜板丢在小摊桌上。

  她回过头去,对上一张笑面。

  粉面桃腮薄唇儿,眉目清明有英气,宽肩蜂腰,笑意盈盈,好一个俊俏美郎君。

  “姑娘的人生真是如同戏曲一般跌宕起伏。”

  “郎君莫要调侃奴了。正是喜娘设计揭穿了那阴物的真面目,才叫奴无需提心吊胆度日。只可惜好景不长,后来家中来了官兵,说要搜查爹爹的贪污罪证。家道中落,奴远走翰城,本欲与喜娘姐姐开个寻常商铺度日为生,御露观的恶徒又追了上来。”

  “喜娘不过是刚出师的仙门小弟子,怎敌那些道法高明的恶徒?她拼尽全力保护奴,也只能将奴留在这真切观之中。她为了不连累奴,远走他乡,觅云郎转生去了。”

  全瑛道:“姑娘口中的喜娘,就是戏本里货真价实的喜娘呢?”

  “喜娘便是喜娘,只此一家,别无分号。”

  全瑛作揖,道:“未曾想过《喜相逢》是根据文豪亲身经历写的,还请先生受小道一拜。”

  “郎君过誉,戏文而已,多是杜撰。”

  宋徽安想起她在讲“喜娘”时所用称谓为“故人”,小心地问:“恕我冒昧,喜娘……?”

  “喜娘去了,”水苏整个人像是被抽去半条命,惨笑道,“人间团圆少,哪能奢求正好落在自家?”

  玉贤道:“云郎呢?为何爱妻遭遇不测,云郎却无所作为?”

  “对啊,云郎呢?”

  隐隐地,全瑛有种不祥预感。

  “他?那个负心汉?”少女嗤笑。

  “就是他,杀了喜娘!”

  好端端的神仙眷侣骤然染上血色,玉贤大惊:“怎会这番?”

  宋徽安皱眉:“云郎也被夺舍了么。”

  “若是夺舍,奴倒不至于恨他了。我再见他时,他分明是清醒着的刽子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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