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难言之冤其二_还债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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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难言之冤其二

  第六十章难言之冤其二

  瘟疫到来时,她仍不知外面情状,日复一日食用着从外面送来的食物,渐渐气力不支,体表溃烂化脓,流出腥臭的脓血。

  她身上的病状与席卷京城的瘟疫病状相符,让宋徽明一时间分不清她到底是真病了,还是被人下了毒。

  身子日渐残破溃烂,周小姐仍坚持化神像一般的妆容,脖子以上是会露出悲态的神女像,脖子以下是散发着恶臭的腐朽木胚,百口千疮。

  风一吹,便浑身痛得发抖。

  少女业已因重病形消见骨,她见捎出去的纸条石沉大海,向来还算关心她、问她冷暖的母亲也如父亲般宛若离世,只得用十指磨着那名贵的桌椅和砖墙,用仅能喊出的沙哑声音喊道:“救命!救命啊!救救我,救救我,娘!爹——”

  千挠百挠,空换悲切。

  她七窍流血,浑身看不出一块好肉,横死在小院,而后化作怨鬼出来寻仇,便也是让人接受了。

  少女横死,虚弱的怨灵附在尸体上。

  真奇怪,她之前明明那么痛苦地呼救,为了让外面的人听到她的哀求,察觉到她濒死的疯狂,不仅挠断了指甲,连头上也撞出了三四个血窟窿,将浑身上下所有的力气都榨干了,外面的人都没有察觉呢?

  怎么她才死了不到一天,许久没见的食桶又被人挑着杆子,从外面递了进来。

  食桶在空中摇了摇,外面的人不见有人接,索性一甩杆尾,将食捅甩到地上。她这才发现,那是个顶破旧的木桶,一挨地便四分五裂,却并未洒出汤水饭菜。

  从碎片中露出头来的,竟是一块沾灰的脏抹布。

  ……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对奴不闻不顾了那么久,终于想起来要来看看奴了,却连饭都不给奴带……?

  难道,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终究还是烦了奴这样一个没用的女儿,连口饭菜都不愿喂给奴?

  怨魂正疑惑着,小窗又关上,披麻戴孝的仆人们走进屋来。为首的将浑身上下包了个严实,生怕染上瘟疫,只露出一双小眼。他一开口招呼伙计们,宋徽明就听出他是谁了。

  竟然就是李二管家。

  这人踱着步子,闪进屋,站在离尸体极远的角落里,斜眼打量她陈旧的家具和摆在梳妆台上的各种脂粉饰品,看都不愿看她一眼,只嫌恶地摆摆手道:“抬走抬走,这都臭了!这别熏到老爷!”

  早有准备的家仆身穿白衣,腰系驱毒的草叶,抱着厚厚的被褥和裹尸麻布,踩着被斧子凿落的碎砖石进来。

  此时还未入秋,夏季最后的余热不可小觑,她昔时光滑紧致的皮肉竟如一团被兜在破皮袋子里的油水,瘫软地挨着地,随时都会被撑破,让里面不分明的内容漏到地上。

  父亲母亲呢?他们为何不来看奴?

  是因为奴这死后的面貌,比生前更丑陋了么?

  已经开始腐烂的身体被撒上厚厚的白石灰,继而被卷进一卷草席,再裹上不知道多少层麻布。

  她像是一个巨大粽子里腐烂的馅,迷茫惶恐,想要说出口的话,想要向这些人问清楚的事,都无口可开。

  对了,她记得,书上讲了,这死了人,家中都要设灵堂悼念,兴许家仆只是要将她带到灵柩中,整理好她的仪容,才好让她见自己爹娘的最后一面。

  她被人抬起,被搬离这个囚禁她多年的牢笼。

  夜深了,外面黑漆漆一片,看不大清庭院房屋的布局,她甚至忽然理解了这些来收尸的家仆,一定是她死相太惨,才让他们不愿白天来见她。

  想到这,她直觉被撕开的伤口被捅了个对穿,溃烂的血肉悉数被绞成碎末。

  罢了,只要了却最后得见父母的心愿,最后看看这个世界,下土安葬,她便可安心投胎,只愿来世生得花容月貌身,爹娘疼爱,有个钟意的好郎君。

  小院外是一片很荒凉的草地,不见几点灯火,阴风却吹得响亮。

  怨魂左顾右盼,只盼着能快快看到自己的灵柩。

  谁料这荒草长得有人膝盖高的空地,当真就是连只蚂蚱都摸不出来的荒地。

  家仆抬着竹担,往深不见边际的黑暗中去。

  他们走一扇极偏僻的小门,将她抬了出去。

  奇怪,连守灵夜都没有么?

  她心中悲切,只觉自己被抛弃了个彻底,又不好问那个一直在指挥的李二,她们这是要去哪。

  门外,三轮的破烂木板车孤独地停在有些凉的夜风中,等待这次的乘客。

  她被连人带担,放上那辆本是拉死尸用的小车。

  她大惊,抓着的最后一根稻草也沉了。为何会这样?为何要将奴关在这见不到人的屋子十来年,直到死,都不让亲爹娘见奴最后一面?书里说了的,这人死了,是要设灵堂摆丧事再下葬的,你们这是要将奴带到哪去?!

  让奴见见爹娘啊!奴不要就这样下葬!

  冤魂惶恐如被煮沸的水。可再滚烫的蒸汽,也灼不伤围着她的一帮活人,只能将她自个儿的心烫得千疮百孔。

  夏末秋初的夜里,风有些凉意。她呼喊着,质问着,没有人或别的东西可以回答她。

  小木车行了很远很远,走过她从未见过、也来不及好好看看的,隐在浓重夜色中的街。

  街上被人点了照明的灯笼,在朦胧昏沉的灯光下,竟能看见路边堆放着不少或被装在推车上、或被杂乱摆放在地上的尸体。它们也在等待被人送离。

  车轮咔咔作响,她看向周围,可见稀稀落落几辆行进中的推车,车板上无不装着包裹着麻布或草席的尸体。

  她看着死气沉沉的它们,像是灵魂升至空中,俯身看到无数个自己。

  宛若死寂的夜里,她听到阴魂的哭泣。那沙哑飘忽、高低不定哭声混在风里,混在满地的白色碎纸钱里,说不完对阳世的不舍,道不尽对生命戛然而止的不甘。

  怎么会死这么多人?莫非外面的世界,其实是这样?

  她陷入了对整个世界的怀疑,正难以自拔时,又听到自己的送尸队中有人骂了起来。

  “快点,还想不想回去睡觉了?!还想在这破地方晃多久,还想得病不成?再快点!赶紧把人送出去,回去了好向老爷太太讨赏,你们谁要是不识好歹,误了大伙儿的事,小心我教训你!”

  李二困得打哈欠,又骂又跳脚,让推车的伙计更卖力些。就这样,一群人离开城市的街道,来到有重兵把守的城门口。

  她惊异到了极点,在她为数不多的对外界的印象中,城池的门,是绝不会在晚间打开的。

  当下却是例外。

  京城封城三月,但患者的死尸不可一直囤积在城中,为处理尸体,官府便特许夜间开门,供专门收尸的官吏出城运送患者死尸,统一将其火化。

  守城的官兵见周府这一车并非官府官吏推着,大喝一声,上前询问。

  “这位大人,这是我周府周公的令牌,”李二笑道,“我们家大小姐不幸染病亡故了,因小姐有病,主人家不好留她在家中摆丧,只好赶紧将小姐送出城了。小姐毕竟是有身份的人,是太子殿下的表妹,大概皇上前几天也下令到您这了,让守城官兵给送周府小姐遗体出城的队伍放行。您看,这事不好耽误,小的们还要赶紧将小姐抬到家族墓葬去埋了……”

  官兵头子一听周府二字,便立即收敛了严肃地脸色。

  “放行。”

  官兵拿来一只木牌,交与他。

  “回城的时候还回来。”

  李二点头哈腰,拿了木牌,招呼伙计将她推出城墙。

  一行人出了城门,渐行渐远。

  王公贵族的家族墓葬多建在了京城郊外的山上,周家也不例外。家仆们直奔目的地。

  城外。山间田间的泥路可比不上城中宽实平坦的大道,坑坑洼洼,颠得没有尽头。

  如果不是被草席和裹尸布包了个严实,她的一些肢体大概都要被这种山间的野路颠掉了。

  城外肆意生长的野草极像她院中无人打理的草。

  她还不及亲近那在常人眼中最是寻常不过的草地,便被推上了一座小土山。

  山间的杂草间,依稀可见幽蓝的火光。没有温度的阴森鬼火仿佛无数冷血动物的眼睛,幽森可怖。

  小推车却被推进了林子。一行人穿过林子,不知在凉风的黑夜中走了多久,来到一漆黑之地。

  这就是她的归属。

  无数年代不同的墓碑竖在她眼前。她的坑似乎早就被人准备好了伙计们合力将她搬下推车,像搬任意什么尺寸比较长的家具,将她抬到坟墓边。

  那哪里是个坟墓,没有放置陪葬的结构部件,分明是仓促挖出的土坑。

  她明明已经失去呼吸的能力,看着自己头上的土越来越严实,所见唯有漆黑,所听唯有荒郊野岭中风的哭丧。

  没有疼她的爹娘,也没有体面的丧葬,连下人都嫌她死得晦气,抠门得连撒白纸花、随便打出来的破木棺材,只有和与她一同摔落谷底的麻布。

  不要,不要这样!奴还未好好地活够,还没见过未来的郎君,也没让父母多和奴说几句话,甚至连体面的葬礼都没有?为什么?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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